福建日报2024年10月11日发布:展示另一种现实的幻想建筑

耶鲁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马克·福斯特·盖奇（Mark Foster Gage）是不存在建筑中最多产的建筑师。这句话听起来自相矛盾，背后的事实是近20年来，他的同名建筑事务所MFGA结合新兴材料、技术和理论推测，完成了大量开创性的项目，但是它们只是作为高分辨率的图像存在，逼真的建筑图像让人以为它们已经建造完成。这与现今的潮流是反向的，后者投入巨额资金，将建筑变成效果图的一种再现。

不仅从未建造，而且他也从未打算建造，他的目的在于“利用富有诱惑力的图像，展示事物的多种可能性”。对于盖奇来说，效果图就是最终的结果，也许，它们还提供了一条通向现实世界的捷径。

他为曼哈顿构想的西57街大厦就是典型的例子，一座总高102层的综合用途摩天大楼，外立面布满了哥特式的装饰细节，高耸在纽约的天际线。它不是常见的、一眼就能看透的玻璃盒子，石灰岩雕刻的各种造型铸石面板，液压成型的青铜合金铸件，大厦的表面像是附着了成千上万个复杂的零件。壮观的混凝土侧翼从建筑物的中段延伸出来，被雕刻成张开的翅膀形状，支撑着四个曲线形的悬臂式阳台。

建筑师用收集的各种小零碎，建立起西57街大厦错综复杂的设计

如果完整地看西57街大厦的效果图，它是一个模糊的立方体形象，混合着石灰岩的灰白色和合金铸件的亮金色。点击放大之后，可以看清楚那些石灰岩雕刻件的精细线条和优美造型，如果再放大，石灰岩砖块的每一条接缝以及深浅云纹都清晰地呈现出来。盖奇说他的想法来自卢森堡建筑师莱昂·卡里尔（Leon Krier）的一幅画，画中有一个男人看着柱子，放大之后出现一个大写字母，再放大就出现了卵圆与箭头形的装饰图案。

想象一下，如果岌岌可危地站在这座摩天大楼没有护栏遮挡的阳台上，慢慢转过身去，也许会意识到它的外立面是如何由飞机配件、工业零件甚至儿童玩具组成的。石灰石色的混凝土雕塑接近汽车和螺旋桨前部的形状，非常规的魔兽以对称形式排列，齿轮造型的金属元素呼应着上方的机翼。大厦顶部的观景台上，每个角落都出现了像猪的面孔一样的金属雕塑。

Diesel概念店的设计中使用了黑铬、金属镜子等材料

建筑师用收集的各种小零碎建立起错综复杂的设计，一些回收再利用的数字物体经过大量修改之后，已经几乎无法辨认出初始的形式。他说：“为了超越方盒子的原型，我不只是用砖块工作，还要用到宠物小精灵、烤面包机等其他东西。”

被魔兽覆盖的摩天大楼其实是为了表达一种批评态度，抵制将建筑简化成单调沉闷的方盒子。纽约历史上，曾拥有一些出色的标志性摩天大楼：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厦和洛克菲勒中心等。盖奇认为，“如今纽约市的许多超高层大厦实际上缺乏建筑设计，它们只是包裹着玻璃幕墙的堆叠集装箱。如果一栋建筑物有102层楼高，那么，它带给城市的不应该只是一个抽象的外立面”。

他的构想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幻想，而是建立在坚固、实用以及对美的感知这三个基本原则上。每套住宅单元都有自己独有的人物形象铸石立面，楼顶有一个观赏中心和空中大厅。与大多数将零售商店保留在底层的建筑不同，他将零售空间设置在64层，允许购物者观赏到震撼人心的城市景观。

西57街大厦中包含了材料与技术的创新，使用来自冰岛发电厂的一种新型石灰石。发电厂将工业过程中产生的二氧化碳，注入到工厂附近的玄武岩中。气体与水在岩石中混合起泡沫，大概两年时间，就能变成这种可持续的石灰石。

还有机器人CNC数控雕刻技术的应用，MFGA事务所与盛产大理石的意大利卡莱拉地区合作，研发如何借助机器人技术进行石材雕刻。机器人技术的优势在于雕刻的精细度，如果还是沿用过去的手工方法，会导致成本过高。

然而，装饰繁复的大厦并没有洛克菲勒建筑群的雕塑与浮雕那样明显的象征性，盖奇也不希望赋予他的建筑任何象征意义，虽然评论者还是把各种意见附加在上面。大厦被媒体昵称为“卡丽熙”（Khaleesi），HBO电视剧《权力的游戏》中那位苍白神秘的银发女王，也有人把它比作21世纪的哥特式建筑，与北欧奥丁神的庙宇相提并论。还有人认为，购买顶层公寓的应该是“蝙蝠侠”布鲁斯·韦恩。

赫尔辛基古根海姆美术馆方案的外立面上堆积了大量数字形象，绝大部分已经难以辨认它们的原型

建筑本质上始于幻想

在科幻小说和奇幻小说这两种现有的推测性小说模式中，可能只有后者尚待建筑界认真研究。奇幻曾经指现实之外的一切，如今这个词的意义更加具体，代表着众多奇幻作家描写过的那些世界。美国奇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说过：“在奇幻小说中，除了作家构建的世界之外别无其他，没有从现实借来的历史或时事，唯一的声音就是创作者的声音。”

奇幻类型产生了像马龙·詹姆斯的《黑豹红狼》这样的华丽小说，产生了像《挑战者》（Hignlander）这样的离奇电影，也产生了一大堆逃避其中的书呆子型粉丝。在盖奇的个人成长经历中也是如此，小时候，他过着糟糕的家庭生活，父母的婚姻状况日渐恶化。当他的父母彼此争吵时，他把自己锁在面包车里，埋头读奇幻小说。他曾经迷恋皮尔斯·安东尼（Piers Anthony）的《赞斯》（Xanth）系列，书中的每个人都拥有一些特殊的才能。

如同电影《指环王》能够把观众带到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的世界，让他们在那里停留近三个小时，奇幻拥有向人们展示另一种现实的力量。“我从来没有对原本如此的世界感兴趣，我的兴趣在于世界可能如此，奇幻是唯一可以完全转移自己的工具。”盖奇这样解释，“科幻小说只是当前现实的进步，它通常发生在现实中，或者发生在现实不久的将来。但奇幻就像是，好吧，这个系统被搞砸了，所以，我要多花一些时间在其他地方。”

奇幻与建筑并非格格不入，19世纪现代奇幻的起源中，最早的两位奇幻作家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和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也是杰出的建筑作家。工业革命之前，大多数重要的建筑都是宗教建筑，本身带有强烈的非现实色彩。

“建筑本质上是从幻想开始的，建筑的历史就是异常的历史，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为了一名建筑师。我喜欢走入那些非工程的、不属于新自由资本主义的空间。当我在各地旅行时，即使不信教，我也总是花一半时间在教堂里，或者去寻找那些能够为现实提供替代方案的新建筑。”

盖奇1973年出生于美国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大学时期进入印第安纳州圣母大学（University of Notre Dame）建筑学院学习新古典建筑。作为成立于1842年的私立天主教研究大学，圣母大学以保守严谨的教育形式闻名，在那里，他必须修习两门神学课程和两门哲学课程。

其中一门哲学课程，他选择了“哲学与奇幻”，涉及托尔金以及美国作家卡洛斯·卡斯塔内达（Carlos Castaneda）的作品。最终，他没有写20页的期末论文，而是用水彩画重建了《指环王》中的一些建筑。教授给了他A+，并从他那里购买了图纸。神学课程也一样，他制作了一幅耶路撒冷圣殿的重建图。

迄今为止，MFGA事务所完成的大部分项目都是实验性的，想象着天际线中的城堡，想象在不同规模和场景下，交互性、虚拟现实、机器人、3D打印等新技术能为建筑带来怎样的创新。他是否还希望完成一些实际的建造？“我花了大量时间来制作那些看起来已经建造了的建筑物，超真实的图像就是最好的方法。事实上，它们的分辨率比我现在能建造的任何东西都要高。”

如他所预料，图像的增殖扩散本身就是一种机会，可以从建筑的角度反思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正常”。他的信息中还包含了另外一种意图：现实比人们想象的要不真实，肉眼所看到的大多数东西其实都是被操纵的表面。另一方面，就像其他的故事或图像编造者一样，这些虚构建筑可以把人们带入一个幻想世界，把普通提升为非凡。

面向对象的本体论

在设计过程中，盖奇和他的团队使用了一种被称为“Kitbashing”的技术，这个术语描述了从各处借来的各种小零碎的混搭拼凑。直接从互联网下载现成的3D数字模型，使用Kitbashing语言进行重新配置和组合，让它们变成陌生的新物体，这就是MFGA常用的设计方法。如今，事务所可能是最大的现成品数字库的拥有者之一。

Kitbashing原本是一种用于道具设计和模型制作的技术，在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科幻电影中经常出现。比如，特效艺术家使用“二战”飞机、海盗船、火车等不同塑料模型的套件，调换零件进行重组，制作出尚不存在的新型太空飞船模型等，以过去的形式产生陌生的未来。如今，建筑师拥有与电影技师相同的工具，一些建筑学院已经开始提供相关课程，让学生把技能应用到电影和视频游戏的创作中。

“如果建筑不仅使用回收的物理材料，而且使用回收的虚拟材料将会如何？”这是盖奇在耶鲁大学建筑学院主持的一项研究计划之一。以数量庞大的现成品构成一种新颖的语言，这在过去的建筑设计中还没有先例。而且，Kitbashing让形式获得多样性，不会像古典建筑那样受到规则的束缚。

MFGA提出的赫尔辛基古根海姆美术馆方案就是如此，这个T字形单体建筑的外立面上，以高分辨率堆积了人体、神兽等大量数字形象，绝大部分已经难以辨认它的原型。美术馆的设计过程是随机的、凭直觉完成的，外立面的布局没有规则可言，那些3D模型的组合形式也与洛可可、巴洛克、波普艺术等风格无关。

就这样，盖奇提出了一种破坏性的理解建筑的方式，即重新欣赏从实践中衍生出来的物体，这是他阅读当代美国哲学家格雷厄姆·哈曼（Graham Harman）关于面向对象的本体论（Object-Oriented Ontology，通常缩写为OOO理论）著作获得的启发。作为最近十年来被讨论最多的思想流派之一，哈曼在“思辨唯实论”（Speculative Realism）的语境下提出OOO理论，它拒绝人类对非人类存在对象的特权。

面向对象的本体论认为，对象独立于人的感知存在，所有对象都应该受到同等的关注，无论是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与文化还是真实与虚构。如果引入到建筑中，那就是强调实体本身的价值，而不是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和象征意义。

无论纽约西57街大厦还是赫尔辛基美术馆，MFGA的目标就是刻意回避这种象征性。因为项目本身附着了太多的符号，因此不可能符号化。“重要的是它们存在于项目中，而不是它们为什么存在。”因为它们充满了潜在的意义，因此不再具有单一的含义。在单个物件失去任何象征性的内容联想之后，一种全新的建筑美学形式也就显现出来。

加塞度假屋，法国圣蒙特弗特

“这是一个巴黎人家庭的度假屋，总面积83平方米，它的优越位置产生广阔的视野，从美学上，我们希望让它作为景观中的物体呈现出来。度假屋使用标准的现场浇铸混凝土面板建造，从垂直结构的支撑柱上悬垂下来。房屋表面覆盖着Taktl混凝土面板，它们可以承受高水平的铸造细节，不会因时间流逝而碎裂或剥落。投影在面板表面上的高分辨率图案来自我们开发的分形设计软件，如果从不同的距离和透视位置看去，度假屋会呈现不同的面目，距离它越近，就越能揭示出层层递归的细节。”

时代广场剧院，纽约

“位于曼哈顿第42街的上世纪20年代时代广场剧院需要向高处扩增以及内部的重新配置，在时代广场/第42街地区，许多建筑物已经朝着全平面数字外墙的方向发展。然而，这种策略留下了一个隐患：平面幕墙需要大量的维护，其中任何一块屏幕出现故障时，整个图像都会受到负面影响，而且，随着更高分辨率和更低成本的发展要求，建筑物上的各个屏幕都必须同时更换。

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我们在方案中把这些屏幕组织成像素化的复杂结构，从整体效果看，单独一块屏幕变得无关紧要。使用变形绘画技术，我们对图像和视频内容进行失真处理，让某些广告和信息更加突出。出于对第42街历史景观的保护意识，我们在剧院设计中融入障眼法，新增建筑遮挡了背后的景观，这些景观被重新投射到LED面板上。”

立陶宛国家科学与创新中心，立陶宛考纳斯

“国家科学与创新中心位于立陶宛考纳斯的一个城市公园中，我们的提案是由一系列立方体造型的分形几何体组成，置在绿植覆盖的柱基上。项目的起源来自英国哲学家蒂莫西·莫顿（Timothy Morton）的黑暗生态学研究，在新世纪重新思考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历史界限。

我们通过研究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克罗德·洛兰（Claude Lorraine）等17世纪中叶法国巴洛克画家的作品，重塑绘画中建筑与景观的融合策略来调查这一边界。在这些画作中，重点尤其放在建筑和景观元素的内在美学关系上，而不是在建筑之外增加景观的元素。

为了保留科学与创新中心的神秘感，它的入口大门是隐藏的、内缩的，从设计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我们使用了分形语言。分形是递归的而且密集的，处理它们占用了不可思议的计算机功能空间。实际上，我们不得不在一台计算机上设计这种分形体块，使用医学上的MRI磁共振成像技术进行扫描，然后再放入建筑软件中。对一些人来说，递归分形属于神话学，我们因此为创新中心重新想象了一种完整的叙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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