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中学误国误民，县中塌陷使县中孩子失去希望

超级中学误国误民，县中塌陷县乡孩子失去教育出口

我们如何用好“县中模式”？

肖琳 杨华

本文摘自杨华、雷望红等著《县乡的孩子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9月出版

调研发现，由于省域内的高校招生指标稀缺，省域高考竞争往往十分激烈。在参与教育竞争时，县域普通高中受到市域、省域优质高中的强势挤压，呈现出明显的衰落之势。本文主要以湖北 S 县与 J 市高中为例，阐述县中衰落的根本原因， 以及教育竞争层级合理定位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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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竞争下“被围困”的县中

一般情况下，县中与省市重点高中、示范高中之间存在较大差距，因此在省域教育竞争中往往居于弱势，极易陷入“被围困”的境况当中。具体来说，县中所面临的困境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省市优质高中跨区域“掐尖”，县域优质生源外流。为了提高升学成绩和高考升学率，不同层级的高中通常会展开对优质生源的争夺。口碑好、资源多的省市优质高中一般通过各种奖励和优惠政策吸引县域高分学生，甚至在中考成绩公布之前就联系优秀学生，以提前抢占优质生源。

在省市优质高中各种招生策略的吸引下，县域内大量优秀学生在初中升高中阶段外流，只有少数选择留在县中。以湖北 S 县 YS 中学为例，在2014—2021年，中考前 100 名中有超过一半的学生外流，其中前 30 名中留下来的学生通常只有 15% 左右，排名靠前的高分学生基本上都流向位于 J 市的省示范高中 QL 中学。该校可在全市范围内跨区域招生，多数县（区）的高分学生基本都被其录走。

第二，优质教师资源流失明显，教师招聘难度加大。相比县中，省市优质高中能够获得的财政资金倾斜力度往往更大，因而能以更优厚的薪资待遇为筹码，从县域招揽优秀教师和骨干教师。这样，县中每年都有优质师资被省市两级优质高中吸纳，中坚教师队伍逐渐被抽空。

YS 中学从 2010 年起教师资源流失情况愈加严重，2010 年有十几位教师离开原岗位，之后每年都有教师往 J 市流动或跨省流动。而在“以县为主”的教育财政投入体制下，受限于县级财政实力和财政投入意愿，县中不仅不能以高薪资、好待遇留住优秀教师，也难以引进新教师补充教师队伍，面临“教师招不进来”的困境。2020 年和2021 年，YS 中学的教师招聘计划都未完成。2020 年计划招聘15 人、实招 7 人，2021 年计划招聘 10 人、实招 2人，学历高的高校毕业生都被省市优质高中吸纳走了。

第三，办学质量明显下滑，家长对县中教育信心渐失。优秀生源外流、优秀师资短缺，导致县中办学质量明显下滑，本科升学率降低，考取重点大学的人数也在减少。YS 中学属于老牌省示范高中，2004—2008 年共有 16 名学生考取清华、北大，教学质量在全市位居前列。如今该校的高考成绩已经滑落到中等水平。2021 年学校一本上线率为 31% 左右，普通本科录取率为 81%，共有 30 多人考取 985 高校，无一人考取清华、北大，高考成绩在全市只位于中游。由于升学率不断降低，家长对县中的信心逐渐丧失，部分家长主动选择省市优质高中， 以获取更加优质的教育资源，这导致县中教育进一步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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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中衰落带来的问题

从调研情况来看，县中衰落所带来的问题通常是多方面的，不仅导致教学质量降低，而且对县域教育体系和教育生态造成破坏，对农民家庭乃至整个县域社会也会带来系统性影响。

第一，加剧城乡教育失衡。县中衰落使得优质生源和优质师资流向省市重点高中、示范高中、超级中学，在聚集大量优质资源的前提下，这些学校的教学质量和升学成绩不断提升，从而能够进一步吸纳生源和师资，财政投入力度和社会关注度也会进一步提高。相较之下，县中在生源、师资、财政等各方面都明显缺乏优势，升学成绩提升困难，衰落态势必然会进一步加剧，从而出现“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局面，城际教育分化程度加深。而县中面向的主要是农村学生，县中衰落加剧城乡教育失衡，也导致农村学生升学通道被压缩。

第二，加重农民教育负担。县中教育的衰落使得农民家庭的教育焦虑增强，家庭教育负担加大。为了让孩子考取省市重点高中，越来越多的农村家长在初中甚至小学阶段就将孩子送到地级市或省会城市就读。

我们在湖北 S 县了解到，尽管近几年 J 市教育局限制了市级优质高中在各县（区）的招生名额，但在县中已经衰落的情况下，这一举措反而加速了农村学生向市级乃至省级学校流动。例如在H 镇，2021 年总共有 320 名学生应升入小学，但其中有近 100 人去J 市上小学，小升初阶段则有 140 多人流入 J 市。由于市区公立学校学位紧张，农民享受 J 市教育服务需要购买价格不菲的学区房，或者选择将孩子送到民办学校就读。目前市区的房屋均价为每平方米 5 400 多元，普通农村家庭通常只能先付首付再按揭付款。民办学校的费用远高于公立学校，每年 1 万～ 2 万元的学费，加上住宿费、生活费、校服费等其他费用，在学校的总开支达到 2 万～ 3 万元。

第三，加速县域社会空心化进程。县中衰落使得县域教育体系的完整性被破坏，不同教育阶段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学生外流现象，同时优秀教师流失严重，高质量人才引进也十分困难，这无疑对县域社会的持续性发展造成了严重打击。据了解，从 2010 年至 2020 年，S 县的常住人口总数从 58 万多缩

减至 36 万多，总人口数减少 20 多万，其中有十几万人流入 J 市下辖的 D 区。该区近几年每年都会新增一所公立学校，学校 80% 的学生来自 S 县，近 50% 的教师也来自 S 县。由于人口大量外流，县域的消费市场和消费需求不断萎缩，经济体系发展受限，尤其是服务业和房地产业。S 县的房价涨幅一直不大，房屋均价为3 000 元/ 平方米，低于全国县城房价平均水平。县域工业与服务业的发展也相对落后。由于大量资源向地级市和省会城市聚拢，县域城镇化进程滞后于周边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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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域是教育竞争的最佳层级

根据调查，由于高校招生指标是定额发放到省域内的，省内学生竞争既定名额。即是说，高考是在省域内竞争，而不是省际竞争。省域内的竞争，省级政府是竞争规则的设定者，不参与竞争，参与者包括市级政府、县级政府、普通高中、高中学生等。学生参与竞争的目标是考上大学；普通高中的目标是更多学生考上一本、二本高校，赢得教育声誉，吸引优质生源和师资；县级政府、市级政府的目标则是获得教育政绩，为辖区内教育流动拓宽出口。市级政府的教育目标与县级政府可以一致，也可以不一致。一致是指，市辖区县有教育政绩，加总可以成为市级政府的教育政绩；不一致则是指，市级政府可以只依靠某些学校在全市范围招生出教育政绩，而这会与县级政府的教育政绩需求发生冲突。

那么，除学生个人外，普通高中、县级政府、市级政府三个教育主体中，哪个是参与省域竞争的最佳主体？这个最佳主体一般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第一，高考指标是既定的，也就意味着是稀缺的，竞争就会十分激烈，那么在优秀学生、优秀师资、其他软硬件等教育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要想在激烈竞争中胜出，教育资源就得集中配置；第二，教育资源的配置又要能够保证大多数学生低成本参与竞争，即不能为了集中资源而抬高学生的家庭教育支出，从而形成对无能力支出学生的教育排斥。

从这个意义来讲，地处乡镇的普通高中只满足第二个条件，它可以让辖区学生低成本参与教育竞争。但是乡镇各类学校教育资源稀缺，竞争力不强。因此，就单个学校而言，一般的中学不是独立的参与主体，而实力强劲的中学可以作为独立的主体参与省域竞争。那么，在县域，县级政府要参与省域竞争，就不能指望每所高中都能出教育政绩，而需要集中资源打造几所“高考航母”，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县中。

一般中西部区县资源有限，一个区县只能支持一两所县中发展。发展县中满足前述两个基本条件，一方面，能够集中全县资源备战高考； 另一方面，乡村优秀高中生进城读高中虽然成本较乡镇高，但一般家庭能够承担得起，因此额外增加的经济负担不重。到市一级，优质资源更多，如可以将全市的优秀学生、老师集中到一所学校，办好这所学校就可以出教育政绩。但问题是，集中到市一级学校读书的学生人数少，竞争压力大，学生家庭需要额外增加教育成本以参与进入市级学校的竞争，这样就会排斥没有能力额外支付成本的学生家庭，特别是农民家庭。

总而言之，县级是省域高考竞争的最佳主体，能够满足多方竞争主体的教育需求：一是满足县域内学生家庭低成本参与高考竞争的需求；二是满足县级政府的教育政绩需求；三是满足县中出人才、出声誉的需求；四是满足市级政府的教育政绩需求（若每个县都有教育政绩，则市级政府自然也能出教育政绩）。

同时，县中有高考业绩，县域社会的教育期待就有出口，学生就会留在县域内就读初中、高中，而较少流动到省市就读，这样减轻了家庭负担，一定程度上也减少了教育焦虑和教育竞争。

但是，随着跨区域招生的放开，一些省会城市的民办教育集团、超级中学、重点中学通过各种渠道、措施，在全省范围内“掐尖”招生，从而将各县最优质的生源集中到少数学校， 这带来以下结果：一是县中的生源质量得不到保证，高考成绩下滑，县级政府的教育政绩阙如；二是优质学生外流，并加快了优质师资外流速度，县中教育质量进一步下降；三是县一级没有教育政绩，意味着市级政府也没有教育政绩。

县市政府都很着急，县级政府面对优质生源、师资外流问题无能为力，但是市级政府还有回旋余地。市级政府的应对办法是集中全市的优质生源和师资打造市级“高考航母”，在招生上全市“掐尖”。这样，县中发展的颓势虽不可挽回，但是多数优质考生还留在本市，市级学校仍可以出教育政绩。每个市都这么做， 就意味着省域高考竞争的主体从县级政府变成了市级政府。

市级学校作为教育竞争的主体，意味着学生需要通过市级学校参与全省高考竞争，会导致如下结果：第一，市级政府有教育政绩，而县级政府没有教育政绩，县级政府对县中的投入就不会非常积极，县中进一步衰落；第二，初中学生要参与全市的竞争，县域教育竞争的压力向初中下移，加剧县域内的教育焦虑；第三，初中升学竞争加剧，初中压力加大，学校就会加强班级的分化管理，对大多数成绩一般的学生不利；第四， 县中衰落，县域没有教育出口，一些家庭就会从初中甚至小学开始就将子女送进地市以上学校就读，以提高考上市级重点高中的概率。这样就会使县域小学、初中生源流失，留下来的多是走不出去家庭的学生，破坏县域中小学正常教学、管理秩序，最终的结果是县域的初中和小学跟县中一样陷入衰落。

杨华雷望红 等 著

《县乡的孩子们》是在武汉大学贺雪峰教授指导下，由杨华、雷望红领衔的华中村治研究团队集体创作。这是一部全面揭示县域教育运行状况、聚焦县乡学子困境与前途的调查研究著作。作者们通过对县乡学校、家庭、教育管理部门及基层社会的全方位调查，以案例的形式呈现学校的运转、教师的想法、家长的诉求、学生的心态、政策的执行等教育一线状况，探寻县域教育的现状、问题、前途。

书中重点探讨了社会各界关注的教育热点问题， 比如超级中学、县中衰落、分班管理、校长治校、学生沉迷游戏、校园欺凌、非教学任务大增、青少年抑郁、家校关系、陪读妈妈、“双减”政策及其执行、 普职分流、寄宿制、“教育新城”等。

书中提出了县中、乡校、村小的教育发展模式，认为三者构成当下的县域教育体系，既公平又有效率，明确反对对小规模学校过度投入。书中对超级中学跨区域招生进行了批评，认为超级中学制造了教育竞争压力和全民教育焦虑。书中对“县中塌陷”做了深刻解剖，认为县中承载着县乡大多数孩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