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

美国人讲到自己的外交，一般都会这么说，就是美国外交同时包含了两种倾向，一个叫孤立主义，就是只管美国自己；另一个是国际主义，就是世界上的事情都想管。如果用这两个标签来套的话，那美国立国以后差不多一百年的时间里，奉行的都是孤立主义外交。这百年外交的奠定就要说到美国外交史上最重要的一份文献，美国第一任总统、国父华盛顿的告别演讲。美国人把这篇演讲放到非常高的位置，国会参议院到现在每年还要宣读一次。一定程度上说，就是这篇演讲奠定了美国此后百年外交的基础。

听到这里，你脑海里可能会出现一个画面，华盛顿在总统卸任时向大家作告别演说，一群人肃然起敬地在听。但我要告诉你，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场景。华盛顿的演讲稿长达32页，但他本人从来没有宣读过，所以根本就没有进行过什么真正的告别演讲。所谓的华盛顿告别演说实际上是一篇书面讲稿，题目很长，是“乔治·华盛顿将军为自己从总统职务上隐退向合众国人民的致辞”，发表在当时报纸上。华盛顿告别演讲其实是一份书面稿。

这篇演讲基本上是华盛顿的一份政治遗嘱，告诉美国人要警惕什么，要重视什么，内容不少。但真正重头是在后半部分，美国外交该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华盛顿首先强调的，就是美国和别的国家发展关系时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不要对一些国家特别厌恶，也不要对另一些国家过分亲密”。他的第二层意思是关键所在，那就是美国不要卷入到欧洲的同盟和冲突当中，要保持中立，实际上就是美国版的不结盟政策。他说呀，欧洲国家之间的纠纷和我们没有关系，即使有关系我们和他们也远隔重洋，所以一定要以美国自己的利益为准绳。

要知道，这两层意思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而是具体有所指。这就要说到这篇演讲的时代背景—就是法国大革命爆发。法国大革命确实像大地震一样，大洋彼岸的美国都有强烈震感。你像杰弗逊、麦迪逊，好多开国元勋从心底里就拥护这场革命。他们觉得，美国革命的目标是自由和平等，独立宣言开篇讲的就是这个。而法国大革命提出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这完全和美国革命一脉相承的。所以美国很多人都比较激动。

美国人在这个问题上自作多情了。实际上法国人根本不认为他们的革命和美国革命有什么传承关系。法国大革命雅各宾派的领袖罗伯斯庇尔就说过，美国的例子对我们法国革命来说一钱不值，根本没有借鉴意义。但美国人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些，所以普遍感觉受到鼓舞。

那这种情况下华盛顿领导的美国政府该怎么办呢？要知道当年美国革命、独立战争的时候可是法国大力支持的，而且和法国打仗的正是美国独立战争的老对手—英国，所以人之常情来说是不是应该回报一下，支持法国打英国啊？更重要的是，美国和法国在独立战争时期是结盟的，而且这个盟约没有作废，美国是有义务帮法国打仗的。所以实际上，当时于情、于理、于法，美国都应该帮法国。但是当时总统华盛顿非常坚决：谁也不帮，保持中立，很快发表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份中立宣言。为什么呢？很简单，这场战争和美国的利益没有关系，所以美国不卷入，实际上就是后来告别演讲里说的那些东西。

光说这些，你可能还体会不到当时华盛顿从自己的国家利益出发，保持中立的决心。我再说一些当时的细节。就在华盛顿发表中立宣言前后，出现了美国外交史上的一件大事：热内事件。

热内是法国人名，这个人是法国革命政府派到美国当大使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美国拖入战争。这个人到了美国以后，一看华盛顿的态度那么坚决，要保持中立，那干脆我就绕过政府，直接向人民呼吁。这就是今天大家都在说的民粹主义，绕开现有的制度、程序，直接向人民喊话，挑动他们最本能的反应。

这一招在当时的美国也很有用，这位法国人热内刮起了一股所谓的热内飓风，所有他到的地方都受到大量群众的欢迎，可以说群情激昂，很多人质问政府，为什么美国不加入法国一边向英国宣战。当时甚至还流传一幅画，画着美国总统华盛顿在断头台上被砍头。

草根群众是这样，那精英阶层呢？也出现了很多要求政府放弃中立的声音。比如说麦迪逊，这个人在美国开国元勋里面是特别有影响的一个，美国开国文献《联邦党人文集》里面好多关键文章都是他写的。麦迪逊干脆说华盛顿宣布中立违反宪法。他说根据宪法，美国的宣战权是在国会而不在总统那里，那按这个逻辑往下推，宣布中立的权力应该也在国会。因为总统华盛顿无权宣布中立，他是违宪。你看，这可是把美国的根本大法拿出来了当武器了。所以中立政策是面临着来自民间和精英阶层内部的双重压力，华盛顿当时有多难可想而知。

但美国的中立政策还是坚持下来了。这一方面是华盛顿本人非常坚定，另一方面也因为当时形势发展太快。首先那个法国大使热内碰到大问题了。他煽动美国民众没两个月，法国国内政局变化，雅各宾派上台，大批处死原来掌权的吉伦特派，热内就是吉伦特派，回法国一定是死，所以他只能转而向华盛顿申请避难，最后留美国了。另外战争形势发展得也快，加入反法同盟的国家迅速增加，差不多法国是在和整个欧洲开战了。到这个时候，很多原来大声疾呼要参战的美国人不做声了，他们看到，自己国家其实差一点就掉到一个大陷阱里。

华盛顿告别演说里讲的美国要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不要介入欧洲的纷争，某种意义上就是这段经历的总结。所以实际上是伟人的告诫和这种现实教训加在一起，共同确定了美国百年外交的方向。美国在之后大约一百年的时间里，都尽可能地不去掺和欧洲的斗争，专心在自己这片大陆上扩张和经营。

实际上华盛顿告别演讲的主旨实际上就是一定要把手里的好牌打好。美国是在一片新大陆上立国，挡在它面前的主要就是一些印第安人部落，算不上真正的对手，而比它强的国家，或者说风险都隔着一个大洋。那这样一副好牌怎么打好呢？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专注于自己的优势，把精力持续投在增长点上，直到把优势最大化。事实上，美国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