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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德

一

走进这曾经瞩目天下的山寨,恰逢在暮春一场中雨里,光鲜的雨脚不急不缓,踏遍了这里的层层田土,像濯亮山寨里一只笨拙的碗。

我的寻梦就从触摸这只碗开始,把心地和春雨一道交融,感觉它存在的空间。

是的,这是只接纳了无数次天国风雨的碗,就容量来看,它是那么地小又是那么地大。小是在山寨人眼里,它本就是一只茧手托起的碗,碗里不过盛放着一口饭食,只此而已;大是在中国民众心中,历来碗里表证的这口饭食,最是天大之事,以至才有了到后来,山寨人找到的那个切乎当地的端碗姿态,一夜间变成精神支点,用来撬动整个中国的田地。至此,山寨人的碗里充满变量,有着太多的国人目光,太多的国人期待,太多的国人考量。时移今天,经历了更多风雨积淀,驻留山寨的昨天余温,依然被时人追踪,也构成我此行寻梦山寨的主要内容。

二

春雨过后,浓浓夜色包围中的山寨,廓影绰绰层次叠耸,显得无比清静安详。

沿着红灯光映照下的寨楼洞门进入,在乐人树街东驻足,得到宋立英老人签售的一本村志。翻动书页,仿佛触摸到这个叫大寨的山寨垴山里,挖出那么多铜箭头等古代兵器的冰冷,演绎着汉辽联军与北宋大军三次交锋的惨烈。还有作为乐平历史上设有虹桥关的大寨,追诉着多少次往日关寨王旗的变换!

可以说,从这里立寨伊始,大寨作为盘龙卧虎的大军寨,自然就有驻兵把守,成为充盈战斗血性的一隅水土。

然而,历史的这一页翻过之后,昔日战争的有利关隘,成为今人发展生产的桎梏。多少年了,沟坎纵横与田土散碎并存,土薄石厚与十春九旱两难,让山寨人在维系那只碗里的最后一口饭食的成本上变得格外超重。纵是时移境迁耕者有其田,还是为换取碗里的那口饭食,山寨人用鸡啄米似的姿势在七沟八梁一面坡上拼命刨食,终是无力裹腹,多时主导那只碗的食物,还要用糠和菜来填充。

盘踞在北国高原深处的龙虎地脉,没能让风水唱出山寨人渴望中的丰稔主旋律,唱出的只是龙腾虎跃的血脉斗性、硬性、韧性的谣曲,不断在守关人后裔胸膛里汩汩喷胀,直至涌起一轮圆圆的信念的太阳,伴虎头山上每天日出升腾。

心有多大天必有多大。向自然宣战,同饥荒抗争,也不复是单打独斗。一群整装一起的“庄稼兵”披挂上阵,像效法先人选择虹桥关把守,是那样决绝和从容,说来还是为了碗底的那口饭食。只是茧手磨合的“兵器”,是他们最熟悉不过的山寨农具,钢钎、锤錾、铁链、镐头,还有扁担、荆筐、木棒,都在这古寨沟沟峁峁间集结交响。

三

大寨,一个孕育在北国太行山中段腹腔的山寨。关于它后来声名远扬,想来定是天公有意安排。所以它一经出世,造化便用神刀来为它纹身。那镌刻在山寨躯体上的七道深深纹脉,就是后来被治服的山寨躯体内潜伏的七个“怪兽”:白驼沟、后底沟、赵背峪沟、小背峪沟,还有狼窝掌、麻黄沟和老坟沟。治服之后,七沟就像瑶池仙女手中舞动的七彩绸那样飘逸,又像华夏齐美的七言诗那般押韵,一遍一遍,一行一行,让山外来者吟出五谷丰香。

但是,回到先前山寨的七沟,并不似今人吟咏古体诗一般谐和,是那么充盈韵辙。

地势险恶并因野狼出没而得名的狼窝掌,到后来被彻底治服,就是山寨人书写在七沟天地间最为得意诗篇里的一个缩影。狼窝掌,不要说它是一条有着狼王一样桀骜不驯性格的七沟里老大,光是听听那沟的名儿,就让人心生几分恐怖。山寨人不会想到,他们要治服狼窝掌这只“野狼”,自己必须先得变成野狼。但事实是,确确实实地他们经过脱胎换骨,个个变成了一只只不畏野狼的“山羊”。在这里,说山羊是因为他们是一群草腹菜肠的庄稼兵,领头羊是一个头箍白毛巾的山汉,他的面部到后来比七沟八梁一面坡还充满沟沟坎坎的写意,他和他的庄稼兵们没有狼的肉食优越,却吃着一口一口冬春盛在那只碗里的冰碴糠菜饭选择斗,并把这种斗拉长,交给天,交给地,交给人。但毕竟斗是有前提的斗,是道法天人。斗天而法天又问天,便构成向天博弈之斗,他们从天公发落洪魔下界的眼神里,设法摸清了洪魔的喜好和走向;斗地而法地以问地,那是将地当作知己,是祖辈碹石窑洞原理向他们授意,用弓形坝的曲线谱写力的壮美;斗人而法人而问人,是他们懂得,要与天地交锋,心天里罩着的懦弱这头号敌人,不荡尽就要动摇军心。斗天斗地还要凭斗智胜天。而三战狼窝掌的战地诗篇,终被推上中国山寨版本头条。说来那些诗行的真知和意象,全出自山寨人集体创意。它不仅让人联想到汉辽与宋在乐平的三次交锋,也禁不住让人想到今天某歌里的唱词:“狼爱上羊爱得疯狂”。

其实,就在山寨人酝酿治理七沟诗篇之际,也是他们先治坡的绮思出炉之时。康家岭、射阳地、枣树堰、麦岭寨、安坡、麻黄咀、神土角和青石嘴,八道梁挂坡地,在山寨人茧手里被重新打磨成海绵田。春秋十度,山寨人用心空高挂的太阳点亮信念火炬,为那只碗一次次填充光合的诗句。

然而,历史选择了大寨,还是把那个端碗的姿态过于放大了。以至大起注定要大落。这一切,不是山寨人双肩撑起的精神支点疲软,而是它承受了太多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杠杆撬压。山寨人后来的种种努力,就是将那个端碗的姿态矫正,回到本该属于它的天空。

剥离精神支点上那些层层外在的饰物,人们突然感到,山寨人打造的支点内核依然坚实如固。它不服输的个体成长,不只缘于交给斗,更多的胜天定律是敬天,是与“狼”共舞!

这大概是白天我登上虎头山高处,放眼绿丛中山寨的七沟八梁一面坡,从内心涌动起的最近切感受。

四

曾几何时,山寨人习惯了靠天吃饭。旱象强迫着他们一次次仰起面孔,双目盯着老天发呆。

五十多年前那个刚刚交割八月的夏天,还是那一双双渴望时雨的眼神,望来的却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天灾——女娲补过的天之一角轰然坍塌。几天几夜的连阴暴雨在山寨头顶上空裂天倾倒。眨眼间,寨将不寨,一座座土石窑洞被暴雨冲毁,一块块梁田沟土被山洪撕碎,面目全非。

那个被松溪河洪峰阻隔在开会县城的山寨“头羊”,归来显得沉着。看到支离破碎的家园,还有满目悲伤不时发着叹息和哭声的乡亲,他要道一声喜。毕竟遭遇如此大灾因疏散及时而没有发生死人现象,还有从危房抢夺出的集体储备粮尚可救命。头羊还用他童年赶上大旱,全家五口人就被爹卖了三口的遭遇作比对,感慨旧社会若遭这样灾荒,又要有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和逃荒要饭。

山寨人被提了个醒儿,连日内心的悲情洪水也像寨畔松溪河洪峰一样退去,以至突然明白,眼下最关乎自己生命的一片天空,就装在存放集体储备粮的粮仓。

一只只茧手托起的碗里有了赈灾储备粮食,为山寨人灾后提供了先治坡后治窝的体能,也把“大河有水小河满”那句箴言重新咀嚼了一遍。

于是,山寨人碗里的天空变得宽旷。国家拨下的救济款不去领取,上级派车送来的衣裤、鞋子、棉花毯又退了回去,还发誓苦斗,年底向国家交纳公粮不少一粒!小山寨要力行大担当,就是要为自然灾害刚过的薄底大国减轻负重。

在包罗万象、变幻莫测的大自然面前,个体的人从来显得渺小如一滴水微不足道。而要实现一滴水的价值,在中国人看来只有找到它固本的家园,融入整体的大河才不会干涸;而在西方人眼里,体现一滴水精神,就是让它剥离整体束缚独步交游四方,享受个体外化探索的快乐。其实,中西两种文化土壤造就的各自哲学思维方式,原本都是和他们最初寻觅碗中的那口天然食物不无关系。华夏耕穑下的黄色文明,背靠黄土高坡干燥少润的季候,一滴水想要在黄土地上独自飘浮,怎奈不被季风蒸发!而西方渔猎下的蓝色文明,背景是浩瀚潮润的大海,这便让一滴水以四海为家,有了像鸟一样飞翔的自由。我坚定地相信,在大灾大难面前,山寨人之所以心向“大河”,是因为找回了自立的精神靠山,找到了自重的力量源泉,诠释着“一滴水折射太阳”的价值认同。

有太阳的心空,朗照是全天候的。山寨人守望相助,把重建窑窟的活放在黑夜去做,集中白天更多时间治理沟坡,铆劲干乐此不疲!终于,粘满心血被洪魔推倒的道道石坝,重新站立成山寨人的风骨;渗入汗水再度恢复的层层田土,长出山寨人梦飞的翅膀。还有那巧合天机随山就坡城堡似的排排新窑窟,铺排成太行山宜居村寨的风景。大寨,一群新时期的补天使者,从补山寨那只碗中的裂天一角做起,补出了中国人精神苦旅的志气。

五

无疑,大寨是当今昔阳高天下厚土上,亮出的一张最响的文化名片。

昔阳,春秋晚期时肥之国都城重地。从县城到它所辖的大寨,不过是沿途屋舍连片的五公里车程。这样的间距到了今日,大寨成了真正的“依廓寨”。不要说喜欢洁白的白狄游侠血脉豪情曾被这里收留,不要说它地处晋边与燕赵铁血擦出了多少慷慨悲壮的精神火焰。单是春秋时盘踞在这里的赤狄“东山皋落氏”,它曾在周边狄族各部异军突起,牢牢地占据着“役”的地位,就充满了十足的霸气。今天昔阳村镇里仍保留了“皋落”建制。还有传承在当地东冶头等村的那个据说通“隗”的“眭”姓人,身上就淌着赤狄祖先传承的热血。华夷血脉在这块土地上交合交融,造就了这里人的坚毅、吃苦、豁达和不甘雌伏,又勇于担当。即便是在封建时代,在科举的考场上,时年本土文弱书生们跃跃欲试,用他们寒窗苦读的毫锋在考卷上一博,就博出乐平历史上金榜三状元一探花。至于进士扎堆,从唐朝到清代有三十一位之多,有一门三进士,也有父子两学士的,堪称人杰地灵。

今天,昔阳旧城还留着状元台,那是为同期与朱熹齐名,曾有“南朱北杨”之说的杨云翼修的。进士里,明代乔宇官至礼(兵)部尚书,时称北方文苑之魁,更是封建时代乐平土地上头顶乌纱帽的“官之最”。不想步入当代,从昔阳大地上走进中南海的那只山寨头羊,头上顶着的一方白毛巾,远比乔家那顶乌纱帽亮眼!坊人尊他为“农民宰相”,即使见面时大多亲切称他老陈,少直呼其大名陈永贵,但他位居巅峰时仍葆本色,身份依然是一介农民,依然与乡亲同劳动,不挣国家一枚“俸禄”。这个曾是不识字的“草包”,以其最低的无学历,成为昔阳有史以来的人中异数,创下了县域古今最高贵的“官之最”!

以做官造福一方为镜对照,今天看来,这个山寨头羊仕途考卷的全部答案,不是用笔毫书写在青灯黄卷上,而是挥锄头书写在烈日黄土上。回望执掌一方后,他自作主张为昔阳农民免去粮债一事,就足以让人领略他的血性。他生前沉浮可交给大寨山水点评;他死后只有个人存款五千元,不禁让人想到清代乐平进士李用清,也仿佛让人重读了一遍张承志的《清洁精神》。

历史注定选择一种契合,把时年中国文化心空与大寨精神支点做成铆眼和榫头。无论涉外的,还是对内的,让小山寨去撬动大中国,多多少少都对接了一回。今天,当这些成为过去,当人们碗里的天空变得悠闲,走进山寨寻梦,我看到少年在故乡见过的山寨头羊,这时已然将灵魂安放在虎头山上的“太师椅”上,先前在小学课本上读到的山寨沟梁梯田竟过半还林。也许大寨的整体部件转动太快,从人的休息到地的休养,从宜居到乐居,都需要一次重聚精血的整饬。

六

寻梦山寨,我于离开这里的一天晚上,端上了海碗。

地点是在昔阳县城,我品尝了盛海碗里的时年当地主食黄窝窝。那个海碗很粗很笨很大,加上就餐地点是当年接待参观大寨旅客的地方,餐厅舞台上有人给演唱大寨老歌,就有一种回到岁月的感觉。

近年来,我有缘寻访过林州红旗渠和陵川锡崖沟,加上昔阳大寨,给我留下“三足鼎立”的思想天空。我知道,三地为生存都在苦写“天问”。林州人问水,锡崖沟人问路,大寨人问粮。尽管他们各自的需求不同,但挂在心空的那颗太阳是相同的。时至今日,当这颗圆圆太阳变得模糊,以致变为圆圆的铜币时,我想说,我们还需不需要心空的那颗太阳呢?

这也是我寻梦大寨发自心底的“天问”。

心有多大天必有多大。寻梦山寨端着海碗,一面听着老歌,这时禁不住又想到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在我看来,“父亲”那个端碗姿态好似对大寨的写意。那张布满沧桑和皱纹的脸,镌刻着往日山寨人心空上的太阳;而别在他耳畔的那一截铅笔,是他们要用它来勾画自己未来的天空。